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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機一邊不斷接到網絡電話“呼死你”,一邊還被各種網絡平臺騷擾短信持續(xù)轟炸……從事輔導員工作9個年頭了,哈爾濱幼兒師范高等?茖W校范雪陽仍清楚地記得8年前被校園貸催債方威脅的經歷。
近年來,不良校園貸入侵高校校園,不僅學生深受其害,也給教師帶來全新挑戰(zhàn)和管理壓力。
近期,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走訪多名近距離接觸校園貸的高校教師。在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斗爭中,他們發(fā)現,從線下到線上,不良校園貸形式不斷翻新,瞄準大學生及其背后家庭吸金的本質不變;放貸、催債甚至培養(yǎng)大學生參與其中的灰色完整產業(yè)鏈早已形成;大學生從最初借款幾千元,發(fā)展至需還款數十萬元的案例都已出現,往往是落入“套貸”圈套。讓老師們痛心的是,一些學生為此付出償還高額本息甚至退學、失去生命等代價。
近年來,國家有關部門出臺舉措,對校園貸重拳打擊、整改。然而,“培訓貸”“美容貸”“創(chuàng)業(yè)貸”……校園貸不斷變換“馬甲”,持續(xù)緊盯高校校園市場這塊“肥肉”。大學生、輔導員如何才能有效應對?
校園貸從線下到線上花樣頻出 有學生參與放貸
范雪陽第一次接觸校園貸,是在2010年12月。
當時,范雪陽在另一所高校任職。一天,數名校外人員來到學校,找2009級學生劉某,稱劉某借錢3000元未還,要求學校“交出”劉某,由其處置或還錢。
那時候還沒有校園貸的提法。范雪陽介入了解到,劉某是從校外一家小額貸款門店借款的,實際借款2000元,但拿到錢的前提是,在借條上寫下借款“3000元”,也就是說,利息高達1000元。
事情的矛盾點聚焦在借款數額上。范雪陽帶著學生向警方求助。但他們拿不出證據證明實質借款為2000元,而放貸的一方亮出借條——“證據確鑿”。
劉某出于各種考慮,不愿向父母要錢還債。最終,范雪陽借了3000元給劉某,了結此事。
“這實際上就是校園貸的前身——線下借貸。”范雪陽回憶,這起案例后,學院在全院展開排查,查出共有4名學生參與小額貸款。
讓老師們驚愕的是,4名學生中,有著較好家境的2010級學生馬某,是與小額貸款公司合作、參與放貸的一方。
學院對馬某作出了“留校察看”處理,并幫助另外3名同學解決了貸款問題。
系列事件,對范雪陽觸動很大。他開始在校園周邊摸排走訪了解到,當時,這樣的線下小額貸款已并不少見,放貸方形形色色,有的是手機店主,有的是服裝店主,還有的是古玩店主,“也就是說,只要手里有閑錢,就可以私下放貸給學生。”而借貸的學生,不少將錢拿來買了手機。
同樣在2010年,注意到校園貸問題的,還有湖北警官學院教師胡永清。
當年,胡永清得知,其在武漢一所高校上學的外甥小亮(化名)欠了別人8000元。小亮每月生活費1000元,在當時算較高的。原來,小亮想買一部手機,自己原有的手機并非不能用,不好意思向家里開口,便私下找人借了4000元。在分期還款時,小亮一時還不上導致逾期,連本帶息滾至8000元。
2013年,范雪陽發(fā)現,校園貸已經從線下竄至線上了。
當年11月底,一伙校外人員來到學校,稱2012級學生朱某欠債3000元。范雪陽建議學院再次排查,結果查出7名學生涉貸。其中,兩名學生是線下實體店貸款,另5名學生既有線下借貸,又通過網絡平臺借貸。
經了解,這些通過網絡借貸的學生,主要為了購物,包括手機、衣服、包等;主要形式一為網上分期購,其次系購買物品后套現,學生再進行二次消費。
“網絡借貸迅速成為校園貸的新方式。”范雪陽注意到,此后,多家網絡借貸平臺通過街邊小廣告、傳單、論壇、貼吧、QQ群等快速傳播,來勢洶洶。
有公開資料顯示,2013年7月,第一家互聯網校園借貸平臺誕生,由此,行業(yè)野蠻生長之路逐步開啟。2015年,有108家平臺涉足校園貸,達到頂峰。
時至2016年,校園貸已變幻出“培訓貸”等新花樣。在華南農業(yè)大學,一天,輔導員朱里靜個人微信公眾號后臺收到一份學生求助咨詢。這名學生簽署了廣州一家著名培訓機構的分期付款培訓協議。法學碩士學歷的朱里靜一看,該協議“槽點滿滿、陷阱多多”。
此后,朱里靜開始密切關注校園貸亂象。她發(fā)現,在培訓貸領域,有的機構偏愛雇傭大學生做兼職營銷,“學生向學生推銷,更有說服力,學生之間、熟人之間防范性更低。”
至2016年年末,范雪陽發(fā)現,有學生沾染上了“公眾號借貸”,“個人通過公眾號就可以放貸,運營成本遠低于網貸公司,傳播面廣,貸款流程簡單,管控也更難了。”
而校園貸各種形式背后,“培養(yǎng)學生參與營銷,放貸,雇傭第三方催債……”,據范雪陽觀察,這樣一套完整的灰色產業(yè)鏈條,早在校園貸存在的初期就已經形成了。
利滾利的校園貸“套貸” 面對催債方具體還多少竟可以談
采訪中,一些輔導員老師注意到,涉貸學生中,許多人最初借款不超過5000元,最終卻要還款近萬元甚至數十萬元。
根據最新司法解釋,民間借貸利息可高于銀行利率,但最高不得超過銀行同期同種貸款利率的四倍(不含浮動利率,包含利率本數)。那些呈幾何倍數翻滾的欠款,是如何形成的呢?
“有些貸款平臺打出廣告,宣稱日利率很低,實際上,年利率高得嚇人。”朱里靜給學生算過這樣一筆賬:利息=本金×利率×年限,日利率=年利率/360=月利率/30;某貸款平臺打出廣告“日利率”為0.05%,實際上,年利率=0.05%×360=18%,而2017年,央行貸款(一年內)基準年利率僅為4.35%。
“還有的,避開‘利息’等字眼,換之以服務費、手續(xù)費等,巧立名目,實際上仍是高息。”范雪陽說。
不過,在上述3位老師看來,更可怕的,是“套貸”。
范雪陽曾接觸過這樣一個例子,一名同學借款3000元,按分期還款,一段時間后還不上了,貸款平臺就出招:“可以找另外一家平臺借,先把我這邊的窟窿堵上再說”。然而,等這名同學借了第二個平臺,需要借的更多,到了還款時又遭遇了同樣的困境。
“等到了第七個平臺,需還款額幾乎就要七八倍,到兩三萬元了。如此,涉及平臺越多,后面的窟窿越來越大。”范雪陽說,而起初,學生拿到手的,只有2000多元。經歷多個平臺“套貸”,一年多后,這名同學已欠下30多萬元。
類似的案例,在武漢也存在。
胡永清介紹,某高校大二學生小龍(化名),貸款平臺涉及某分期、某學貸、某校貸、某才網等校園分期平臺,金額從2000元到1萬元不等,到了還錢時,這名同學拆東墻補西墻,一年后累計本息高達十幾萬元。
“積壓借貸多,易反復,拆此修彼,越滾越多。”范雪陽掌握這樣一組數據:2016年,他們處理的27起貸款案例中,反復貸的有7人,占比26%;有拆補現象的人占到了5例,占比18.5%;還不上找人幫貸的2例,但共涉及9人。這9人中又有5人是不知情,純粹出于幫忙而“被貸款”。
面對學生欠下的高額款項,放貸方自然不會輕易放過。
“各種催債手段無所不用其極。”胡永清介紹,小龍欠下本息十幾萬元后,催債方追到學校,采取跟蹤、恐嚇,甚至限制人身自由等方式討債。最終,小龍告訴家里,無奈之下,家里變賣了房子還清了巨額債務,小龍選擇了退學。
多年跟不良校園貸團伙打交道,范雪陽不光見證了學生被催債,自己也被騷擾、威脅過。
去年3月底的一天傍晚,范雪陽的手機不斷被網絡電話呼入,同時不斷接到各種網絡平臺的騷擾短信轟炸。
而此前一天,一名催債人員到校催債。該校一名學生找一家網貸平臺借款5000元,顯示累計需還2萬多元。為保護學生,范雪陽與催債方交涉,表示只能還7500元。雙方未談妥。對方離開時拋下話:“你在這兒工作,你也會出校門的……”
被“呼死你”后的當晚,范雪陽繼續(xù)與該平臺及催債方交涉,“講法理,發(fā)脾氣,擺現實……左右夾擊,最終,以7500元的數額談定。”
范雪陽分析,隨著國家對校園貸的監(jiān)管不斷加碼,網貸平臺、催債方也有一定壓力。但是,學生借貸欠下款項,由于已簽下合同,不還肯定不行,但是,“包含本金,之外具體還多少可以談”。
具體來說,比如某學生借款3000元,實際拿到手2300元左右,分期還不上時,本息累積到5000元。這時,放貸方雇傭第三方催債,如催款成功,第三方可提成1000元甚至更多,而放貸方實際也是有錢賺的。此外,多年跟貸款平臺、催債方打交道,范雪陽還摸索出,“貸款方、催債方雖是合作關系,因存在利益糾葛,雙方之間實際也是互有防范的。”
培養(yǎng)大學生樹立正確消費觀價值觀可有效降低不良校園貸發(fā)生率
面對花樣百出的校園貸,范雪陽、胡永清、朱里靜均曾多次專門撰文,并給學生開展講座,普及不良校園貸危害、防范要點。
在朱里靜看來,面對當下相對多發(fā)的“培訓貸”“美容貸”等,最關鍵的,是要厘清培訓或美容機構、學生、金融平臺三方之間的法律關系。
以培訓貸為例,一些學生反映,參加了幾次培訓課后發(fā)現質量一般,是否可退費?欠款是否也可不交了?
朱里靜分析,培訓貸本質上是學員和貸款機構之間的借貸關系。學員向貸款機構申請貸款,貸款機構審核批準后放款,學員用該筆款項支付培訓機構的學費,“所以學生并不是欠培訓機構的錢,而是欠貸款機構的錢,這一點一定要區(qū)分清楚。”
至于培訓貸的利息,根據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若干意見及司法解釋》規(guī)定:民間借貸利息可高于銀行利率,但最高不得超過銀行同期同種貸款利率的四倍(不含浮動利率,包含利率本數),超出部分不受法律保護。
學員在培訓機構處已全額繳納完學費,若培訓機構發(fā)生問題或學員想退班,需學員與培訓機構協商退費,如協議上有約定,從其約定;如無退費約定或協商不成,可去工商局投訴或法院起訴、申請仲裁。
但朱里靜也分析,因為培訓貸涉及學員、培訓機構和貸款機構三方,有的協議上甚至約定了培訓機構給學員向貸款機構提供擔保,如學員要退班還要支付“違約金”給培訓機構,F實生活中,經常發(fā)生學員想提早退班但遭培訓機構和貸款機構之間“踢皮球”,或本來就是騙局的培訓機構跑路,學員只能一邊報警一邊繼續(xù)還款的情況。
在胡永清看來,由于不良校園貸貸款操作流程、審查手續(xù)簡單,大學生自我防范意識不強,而有一些分期購物網站背后不良校園貸的形式愈加隱蔽,大學生更應擦亮眼睛,遠離不良貸款。
他建議,一旦遭遇其中,應第一時間向老師求助、并報警,同時準備走民事訴訟程序,不可獨自扛著,最后“窟窿”越滾越大,維權難度也隨之變大。
在范雪陽看來,一些不良校園貸案例的發(fā)生,也與當下倡導超前消費的社會風氣下,大學生缺乏正確的消費觀、價值觀有關。
他舉了個例子,“看到一些網文所寫諸如‘年輕人必去的幾個地方’‘女生要對自己好一點,這幾樣東西不能少’的說法,就輕易被‘種草’、牽著鼻子走。一不小心就陷入不良貸款。”
不過,范雪陽認為,學生出現不良貸款問題時,輔導員或班主任不能“簡單粗暴”地將學生推向社會或家庭,要以疏導、解決為主,真正做好學生的人生導師和知心朋友。
同時,要把不良貸款的危害加入到法治教育、思政教育過程中去。
“不過,引導學生形成正確消費觀、價值觀的教育,也要注意方式方法,過去老一套生硬地說教、灌輸現今已行不通了,相反還可能起反效果。”
平時,范雪陽與同事會在一起探索這方面的教學方法。針對學生容易迷戀名牌手機、服飾的現象,該校輔導員會在班會時,將手機掛在脖子上,或故意拿在手中比劃,吸引學生注意力。當要切入主題時,他們會問學生,“你們注意到老師拿的是什么牌子的手機了嗎”,學生一般會說“沒注意”。
“這時,效果反而達到了。我們會跟學生講,‘你們沒注意到老師用的什么手機,同樣,在大街上,別人也不會去關注你用的什么手機,如果有,這個群體可能是小偷。但相反,如果你成績排第一,體育競賽得第一,或者發(fā)明專利特別多,同學可能會對你刮目相看。’通常,這樣一幕下來,學生們在哄堂大笑中,一些觀念或許會悄然改變。”范雪陽說。
一組最新的數據是,范雪陽所在的學校,不良校園貸案例最多時,一個學期校方接觸到數十起,上學期,下降到兩起。